“《行草》《水月》《流浪者之歌》,这些作品都是长篇的,我们很少一起演两三个作品。” 林怀民用“柠檬水遇上伏特加”来形容这《白水》和《微尘》之间十足的张力。这部双舞作还有一层相当特殊的含义,它是林怀民以云门舞集艺术总监的身份留给国家大剧院的谢幕礼。2017年,林怀民正式宣布将在2019年底卸任,把云门舞集交给云门二团现任艺术总监郑宗龙,而迄今,林怀民已带领这个由他亲手创建的职业舞团走过了46年。
演出前夕,林怀民做客大剧院媒体见面会,聊起作品的灵感和大家都关注的他的“退休”生活。“解放啦!”林怀民给出的回答并没有许多人想象中的那样黯然。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,林怀民没有什么遗憾,接下来,他想好好地感受一下美好的“日常生活”, “追剧,看电影,扫地,洗碗,看书,干什么都可以。”
从2009年那部飘逸灵动的《行草》开始,林怀民和云门舞集每次来到国家大剧院,都会给观众带来一些感触和惊喜。如今,林怀民与大剧院的故事续写到了第十个年头。林怀民为此挑选了一部特别的“双舞作”以示纪念。昨晚,云门舞集《白水 微尘》在国家大剧院上演。
聊作品
像“柠檬水遇上伏特加”
哪怕已是当今舞坛极具影响力的大家,林怀民也毫不讳言地打趣,把编舞当工作,总会有“没有灵感也得干”的时候,但他同样想告诉观众的是,《白水 微尘》绝不是“赶鸭子上架”的作品。
十几年前,林怀民偶然间听到了肖斯塔科维奇著名的《第八号弦乐四重奏》。“我整个人都缩在那里,一直缩下去,因为它的旋律太强悍了。”最初的震撼退去,回过神来,林怀民却没有立刻用它来编舞。“我提醒自己,别挖坑往里跳。伟大的音乐不一定适合编舞,因为它本身就是完美的,而且观众对这些音乐也非常熟悉,有自己的想象。”
于是,林怀民决定先放下这首曲子。很久之后的某一天,他打开电视机,有关战乱、动荡的报道再一次通过信号传送到他的眼前。“这些年,世界上好像灾祸不断,我作为一个人,经常会感到无能为力。”感伤不已的林怀民再次想起了《第八号弦乐四重奏》。“《金刚经》中说‘微尘众’,众生卑微,像细小的尘埃。这些事让我觉得,《微尘》这个作品不做不行。”
2014年,云门舞集受邀到德国德累斯顿演出,《微尘》的舞在这时已经差不多编了一半。林怀民仍然担心编出的舞与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内涵并不相合,“只好让自己不要去管这首曲子的创作背景。”偶然的一个晚上,他无意间上网发现,原来《第八号弦乐四重奏》正是写于肖斯塔科维奇游览德累斯顿之后。二战中,这座城市历经战火,战争留给它的伤痕经久难愈。肖斯塔科维奇大受震动,只用三天时间就写完了《第八号弦乐四重奏》。“看完这个故事,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”林怀民恍然大悟,“原来这首作品的情感是这样来的。”与作曲家跨越时空的共鸣如同冥冥中的指引,很快,《微尘》的编舞完成了。
《第八号弦乐四重奏》全曲共22分钟,对舞蹈作品来说,时长有些尴尬。“观众来看剧场演出,总不能演二十分钟就让大家回家了。”林怀民想着,应该再给《微尘》做点补充。一张立雾溪的照片给了他灵感。此前,林怀民曾到台湾著名的池上稻田为另一部作品《稻禾》采风,回程时路遇立雾溪。“立雾溪是台湾一条很奇特的溪流。溪水用几万年的时间从山地穿流出来,两岸都是大理石。”林怀民拍照留念,洗成黑白色。拿到相片后,一片黑色的背景中,“白色的水纹和波浪”奔流涌动,“显眼”的对比一下子给林怀民带来了启发。他又带着摄影师去立雾溪拍了许多影像,“水的各种流动”变成了《白水》的背景。挑选音乐时,林怀民选中了艾瑞克·萨蒂的钢琴曲。不同于肖斯塔科维奇的“伟大”,萨蒂的音乐舒缓而优美,简单纯粹的钢琴声与水流的意象交相呼应。“《白水》和《微尘》,就像柠檬水遇上伏特加。”林怀民这样形容两部作品。前者闲适,像“行云流水”;后者“纠结”,在讲述生命的浮沉和苦难。
《白水》和《微尘》之间还有另一重颇具张力的对比,就是舞者身穿的服装。《白水》的服装纯白飘逸,《微尘》的服装被染成深褐色,遍布裂痕,它们都出自著名服装设计师马可之手。林怀民眼中的马可是个非常特别的人。听完舞蹈的构想和音乐,马可并没有立刻着手,她跑到云门舞集,亲眼看了每个舞者,看他们怎样训练,和大家一起吃饭闲聊。相处了一天,马可已经能叫出大部分人的名字。《白水》的服装交到舞者手里时,所有人都喜欢得不得了。“倒不是因为服装有多么的美丽,而是舞者觉得,这件衣服就是他自己。”
《微尘》的服装“交工”就没这么顺利了。首演前一天,马可下了飞机,才把服装带给林怀民。“马可跟我说,她也没办法啊。”深褐色的服装一道道染了15遍,颜料是天然的,只能借阳光附着在布料上,可那段时间赶上雨季,总也不出太阳。舞者们赶紧试穿衣服,还没开始跳舞,满屋子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。“衣服染了那么多遍,是硬硬挺挺的,一条裤子自己就能站好,结果他们刚一穿进去,衣服就裂了。这可是马可做的新衣服啊!”马可却不为所动,她淡定地告诉大家,小的裂口不用管,大的缝一缝就行,“这就是她的设计,流浪者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。”
林怀民还觉得很有趣的是,当大家把布料搓柔软再穿在身上后,衣服随着他们的动作“飘荡”、“旋转”,却从来不会缠绕在身体上。“马可说,她设计的不是衣服,是布料和皮肤之间的风。”
说退休
希望云门能“稳稳地走下去”
对于许多熟悉云门舞集的观众来说,《白水 微尘》难逃一丝伤感。从2009年《行草》开始,每隔一两年,云门舞集都会带着艺术总监林怀民的作品来到国家大剧院。2017年底,林怀民正式宣布,将在2019年底卸任艺术总监一职,《白水 微尘》因此成为了林怀民留给大剧院的告别作,下一次再出现在这方舞台上的,就将是进入“郑宗龙时代”的云门舞集了。
林怀民为艺术总监的接替设置了长达两年的缓冲期。虽然畅想起“退休”后的生活,林怀民总会轻松地喊出一句“解放啦”,但至少目前,在舞团内外,他都有很多的“交接”工作要做。“对内要做调整,对外也要让全世界都知道。”林怀民还在忙着敲定2020年云门舞集到欧洲和美国的巡演计划,好让郑宗龙的“接掌”变得更加平顺。
“我希望自己离开之后,云门还能稳稳地走下去。”从林怀民的愿望里,不难听出一点担忧。很多人不解,成立46年来,云门舞集的脚步遍及世界,至今仍是台湾备受瞩目的唯一的全职舞团,做到了这个份儿上,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?其实,现代舞团的传承,远比芭蕾舞团要困难得多。林怀民举了个例子,芭蕾舞团换了新的艺术总监,但“再怎么变,《天鹅湖》还是《天鹅湖》,最多是从你的《天鹅湖》变成了他的《天鹅湖》。”现代舞团则全然不同。现代舞推崇独特的编舞和表演风格,灵魂人物对一个舞团来说至关重要,一旦他们离开,舞团总是难逃衰落的“悲剧”:特丽莎·布朗生病后,她的舞团“奇怪”而艰难地生存着;皮娜·鲍什过世十年,舞团换了两任总监,还是没有稳定下来;莫斯·坎宁汉似乎早有预料,直接在遗嘱中写道,他去世三年后,舞团自行解散……类似的结局,是林怀民绝不想看到的。
去年,郑宗龙的作品《十三声》在国家大剧院上演,艋舺街头鲜活生猛的“烟火气”扑面而来,那是与曾经“写小说”的林怀民很不相同的一种“气质”:只拿作品的名字来说,郑宗龙即将首演的新作名叫《我的毛月亮》;反观林怀民的作品,无不取了《水月》《松烟》等诗意又简约的标题。林怀民笑言,“毛月亮”这样的名字他是绝对不会用的——为什么选中郑宗龙作为云门舞集的下一任总监,是他常常要回答的另一个问题。“舞团的气质是编舞来完成的,所以一定会改变。”对于云门舞集将来的改变,林怀民看得很开。他觉得云门舞集不该变成一个只保存古董的“博物馆”,而应该是开放又有生命力的,“年轻人要去闯,甚至要失败,才能做出自己的东西,艺术本来就是你为它粉身碎骨,它也不一定会报以微笑。我不在意自己的作品从舞团里消失了,我期待将来能有更好的作品。”
虽然彼此编舞的风格迥异,林怀民却从郑宗龙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坚持的“根本”。“云门最开始建立的时候,是受到了赤脚医生的感染。”46年来,云门舞集从来没有远离过田间地头的观众们,林怀民总是告诫舞者,“我们不能只在纽约和巴黎演出,也不能只进歌剧院。”在这个层面上,“接地气”的郑宗龙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。林怀民还记得,大家曾讨论要不要在“过渡期”暂时停掉去基层社区的演出,郑宗龙立刻站出来反对,这种有点“笨”的执着,是林怀民格外珍惜的。
25岁离开学校,26岁创办云门舞集,46年匆匆而过,林怀民大半辈子都被“兜得团团转”。回顾自己的舞蹈生涯,舞团得到了世界各地观众的认可,收获了许多荣誉,也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继任者,林怀民自觉已经没有什么遗憾。如今,他终于有机会,好好地过上一把从没体验过的“日常生活”。“扫地,洗碗,干什么都可以。”追完了《延禧攻略》,补全了历届奥斯卡最佳影片,林怀民又瞄准了自己摆了一墙的书,“这些书是我的欲望,不是我的学问。”而对于接下来要在云门舞集中扮演的角色,林怀民表示:“只要他们来找我,只要有‘问’,我就有‘顾’。”
本报记者高倩 牛小北 刘振祥 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