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众没有高下之分,“跳舞给老百姓看”是我们的创作宗旨,我们收到的最重要奖赏就是普通观众的认可
46年前,我在台湾成立云门舞集。当时的想法很简单:台湾没有自己的现代舞团,我希望能够为基层民众起舞。
我不是科班出身,23岁才学舞,边学编舞,边打点舞团柴米油盐。演出虽然受欢迎,但是到1988年我实在累垮了,于是停办舞团,用3年时间去旅行,先后造访西安、洛阳、敦煌、北京、苏州等地。远行归来第二天,坐出租车时,司机问我云门舞集为什么停了,我诉说经营舞团的辛苦。他说:“林老师,我们这些开计程车的人,每天在台北交通里讨生活也很辛苦。每一行都辛苦,但是观众不可以没有云门。”我永远记得我下车后,他朝我大喊“林老师加油”的声音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。一年后,云门舞集重启。
云门舞集走到今天,每一步都很不容易:创作、筹资、协调,每一件事情都难。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工作、一点一点累积。“编舞大师”“著名艺术家”这些称谓都不重要,我是匠人,一辈子就在做把舞编好这件事。
云门舞集自创办之初就决定要编自己的作品,不做西方现代舞的模仿品。我从生活中学习,也去听京剧,去博物馆汲取养分。上世纪90年代起,我们用很长时间建塑云门的身体和动作风格,希望舞者具备一种安静、纯净的气质:动作不过是舞蹈的媒介,最终是做动作的那个人的某种气质打动观众。40多年来,我编创的90部作品,核心都在表现人、人的状态、人的处境。我的舞蹈作品《白蛇传》《薪传》《红楼梦》《九歌》《水月》和“行草三部曲”里都有文学意境;书法、中国古典文学、西方音乐等元素,经过转化都进入我的舞蹈。
1993年,云门重启后首次来到大陆演出,在北京、上海和深圳演出舞作《薪传》,当时的北京《舞蹈》双月刊用“震撼舞界”来形容我们的舞者和作品。那时候,现代舞对大陆观众是一个新鲜事物,这些年人们对作品的了解越来越多。过去20多年间,不单云门一团时常去北京和上海等城市演出,为培育青年舞蹈力量而成立的云门二团也时常与大陆朋友交流。2014年10月,云门在国家大剧院演出《松烟》,演出结束后很多观众留下来与我们交流,甚至连剧院走廊和过道都坐满喜欢舞蹈、喜欢云门的朋友,让我非常感动。
艺术没有所谓高端不高端的区别,观众更没有高下之分。大家看东西视角不一样,感受自然不一样,我相信农村大娘也能看懂云门舞集的作品。但是,如果内容不精彩,观众一定坐不住;为了演出秩序良好,我必须编出让大家目不转睛的作品——我是普通观众训练出来的编舞家。
云门舞集始终以“跳舞给老百姓看”为宗旨,46年来这个目标从未改变。我们一直努力走出剧场,早年在乡村、社区、学校做免费公演,1996年起每年7月都在不同城乡举办大型户外公演。三四万观众席地而坐,秩序井然。遇到大雨,观众不肯走,舞者就继续跳下去。演出结束以后,地上连一片纸屑都没有。这是观众对云门的最大恩宠、最大鼓励。2008年,一把大火烧毁云门排练场,将舞团许多家当烧光,4000多笔捐款支持我们在淡水河边山丘上建造云门剧场。那是对艺术的渴望与厚爱。
明年我将会从云门艺术总监职位退休。世界上很多现代舞团随着创办人离开,舞团也就停了。我不希望云门舞集中断,我也不觉得舞团必须常演我的作品:现代舞一定要和当下的观众有关。我希望未来云门舞集能有在互联网冲浪中长大的编舞家,能用新鲜语言跟新生代年轻观众互通信息。
云门46年岁月里,最重要的奖赏来自普通观众的认可。他们常在路上、地铁或公交车上跟我微笑,给我温暖鼓励。几年前,我参加一场文化活动,凌晨时分,人们在乡间小路边暂歇。一位农家妇人从人群中走出来,握住我的手说:“林先生,感谢你美丽的艺术。”
那是我毕生收获的最美好的舞评。
(李梦采访整理)
林怀民,1947年生于台湾嘉义。1973年创立“云门舞集”,成为华人世界首个产生国际影响的现代舞团,编创《九歌》《水月》《行草》和《稻禾》等90部糅合东西方美学的舞蹈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