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敬泽著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
贾樟柯导演说读我的《会饮记》时觉得像读书信体的信,我想,书信这个词或者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太准确了。批评家对于作者来讲是非常重要的,因为他让作者知道在做什么,作者有的时候做了半天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或者想得没那么好。
我在写《会饮记》的时候,感觉就是如同在写一封书信。我在给一个人写信,是给一个不知名的人写信,我相信他和我分享着共同的经验、记忆、知识,甚至和我关心着同样的问题。我在给那个人写信的时候,我不必考虑他懂不懂,他知道不知道,我和他一定是有了非常充分的共同经验、记忆、知识,这种写信感对我来说确实是写这个文章的一大乐趣,或者一大动力。
我给他写信说我今天发生了什么,我心里想什么。在这个过程中,很多事我不用解释,和很熟的人不需要解释。在这个过程中这样向他表达,我觉得这谈不上交流,因为只有我在说,但是我相信对方是明白我在说什么的。有时候写得投入了,特别是当我写到场面、写到众声嘈杂的时候,写得投入,感觉身在其中,这个姿态对我来说是写作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。我有时候写东西不是说我有多少事要表达,或者我有多少不得不说的话,有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姿态,这个姿态让我舒服,所以就写了这么多。
写《会饮记》时被编辑催稿,有的时候我以非常快的速度从一个事物进入另外一个事物,再从另外一个事物进入另外一个事物,这固然有它的弱点,这样可能使你不能够非常深和过多地停留,但有的时候在这样一个快速中、在事物之间的联系中的这种穿越,我觉得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经验。风马牛本来就不相及,我一着急把风马牛就给相及起来了,有了各种线条和联系,这是我的乐趣。没有编辑拿鞭子在后面打,马和鸟就不会飞得那么快,那么流畅。
我是觉得,我们对于世界的普遍联系,对于世界的总体性的感觉,都不是抽象的,天和地也都不是抽象的,天地的消息,是非常微妙地运行在我们的生命里边的。
所以,我们说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作家,实际上是非常好地把这个消息给编织起来,使得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,变得有形式了,变得有意义了,前后的消息、机关,种种暗处被照亮了。
其实这些世界既是艺术的形式,也是生活的本质,生活的意义。生活之所以值得过,是全在于我们看到了这些,全在于我们作家、艺术家能够看到这些,或者说敏感的心灵能够在自己的生活里感受到这些。这些是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丰沛、变得有意义的东西。
在这个时代,人们对图像的理解力要远远超过了对文字的理解力和对文字的耐心。但是,我觉得文学真的不需要特别焦虑于这个问题。当任何系统性的、深入的表达都成为古典的时候,并不意味着我们这个时代就一定不需要这样的“古典的艺术”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你看着抖音,但不是还得吃白米饭吗?你的一些最最基本的东西,我觉得依然是有效的,或者说即使对某一个人失效的话,那么对于整个文化也依然是有效的。所以越是在这样破碎的状态,文学越不能放弃它的那个古老的梦想,建立想象,确认表达这个世界和人生的普遍联系。
2004年我写《致无尽岁月》的时候,对这个世界抱有的表达的热望,有对世界的好奇,我的心智能力那个时候好像还没长好,现在我觉得我才开始成年,所以我说,我是个新锐作者。这也是一个很美好的感觉,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现在比2004年更成熟,这意味着,从现在看,未来还有巨大的可能性在我的面前展开,这个可能性——我指的是书写和表达的可能性,我对此感到兴致勃勃。